香港,初見面請多指教(下): 漁村大澳|機場記事

在香港大學山腳下的公寓醒來,屋主的朋友C替我倒了杯溫水,問我宿醉嚴不嚴重。他說他今天要回家過暑假了,屋裡平時住的其他人也是,他們都是香港大學的研究生。我語帶抱歉的說昨晚喝醉還這麼晚回來讓你在客廳一直等著,C習以為常的笑了笑說沒關係,見多了,沒什麼。

問了學習廣東話的問題,C害羞的抓起客廳餐桌上的一本書,粵語學習書,他說其實不難,我一邊翻閱,他邊示範講解著。後來我們都開始收拾行李,C翻了好幾片昂貴的面膜,敲了房門,淺淺的笑著說敷不完,送你們一些吧。C提議和我們同時間去地鐵站,順道幫忙當行李挑夫,一路上我們隨意聊著,世界那麼大,想到也許就從此不會再見,在地鐵上道別時有些不捨。C像一陣和煦的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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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的唯一行程是前往漁村大澳,我呢,也是唯一前往大澳的。

下個安排好的住宿不允許我們提前寄放行李,於是拖著行李箱到購物中心準備寄放,但供不應求,無助的旅人一個個從行李寄放櫃位於的地下二樓,帶著混雜憤怒和困惑的神情搭手扶梯上樓。原定計畫是行李寄放在那,出購物中心後搭公車到大澳,現在看來別無選擇只能拖著行囊到大澳。這時旅伴突然生氣,氣翻了。氣我不幫她一起拖行李(她的行李中放了好幾罐一公升的飲料要帶回台灣,所以特別重),氣我們得拖行李上山,氣我們為什麼不能先寄放到住處,氣那個不知名的漁村有什麼好看,她氣哭了,說什麼也不肯再移動一吋,她的電子機票在我這,但她已經氣到拒絕跟我一起搭飛機回台灣了。於是我們分開行動了。旅程的尾聲,我一點也不想枯坐在商場裡吹著冷氣渡過。

出了購物中心,在烈日下頂著一只皮箱走了感覺上像是一世紀的路,每一公里就和路人確認車站位置,深怕走冤枉路,最後才終於跌跌撞撞的到了巴士總站,而巴士居然可以讓人寄放大型行李!voilà! 旅伴如果有跟來就好,就會知道自己擔心的一點原來不成問題。車程約一個小時,駛經大澳的路上經過樹林、顛頗的山崖和面海公路,車上都是當地人,說著全然陌生的粵語,有個外婆帶著三個孫子,他們好像第一次去大澳,孩子們都揹著小時候遠足最喜歡揹的卡通水壺(我到現在還是很想買一個出門玩的時候揹),一路上難掩興奮卻井然有序,好可愛。

YES! A MILLION TIMES YES!

想不想拖著行李上大澳,即使妝花掉、鞋和腳跟都磨破, 再選擇一百萬次我還是願意。這裡是大嶼山著名的漁村「大澳」,被稱為東方威尼斯,儼然和市區大相逕庭,這裡沒有密密麻麻的高樓和嘈雜人車聲響,只有收不盡眼底的綿延山海,明白那是底片也收藏不了的景致,就自私的呆望著與世隔絕,安靜的小日子才更靠近生活的本質,幾隻毛茸茸的小狗,長長的橋上有孩子騎著腳踏車。

寄放行李後乘船繞了村裡的棚屋,搭建在水上的高架屋看起來搖搖欲墜,對當地人來說卻是安穩的象徵,漁民以海為家,海就是根,大概像那種巴不得把自己縮小住進摯愛的身體裡的概念嗎,依海維生,也與海共生。

單眼裡大澳的影像只剩下這兩張了。

出海後,漁船上三三兩兩的人群開始起鬨,原來有海豚可以看,海的一面是細細長長的珠港澳跨海大橋,另一面是蓊鬱的山林。船上大哥對我微笑,船駛到大海中心後靜止不動,大家有默契的安靜下來,身子隨波浪載浮載沉,我們靜靜的等待著白海豚能賞臉出現,大哥並不會說普通話,卻努力的替我關注稍縱即逝的海豚寶寶,每當海面激起蕩漾,大哥就手指著,燦爛的笑著要我快錄下來,只是我一再錯過,大哥笑我動作太慢,轉眼間又忙著替我尋覓海豚的倩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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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來再經過香港機場都只是轉機了,幾次都留下含淚的苦澀回憶。

第一次,時間在兩個月後,從摩洛哥回來的路上。那趟旅程已經積累無數的危機處理能力考驗,數十小時長途班機轟炸後,來到了第二個轉機點,香港。記得那天的天空很魔幻,我們在機場裡過夜,徹夜未眠,破曉時分見到了眼前這樣的景色。

隨手拍下後發現,眼前和螢幕中的,像是兩個不同的地方,果然眼睛一直都是最好的相機。有時候懶得拍照,但更多時候也許就只是想記錄下來,捨不得自己在未來遺忘曾經有一天,我看過這樣的風景,那個時候忘卻了所有煩惱,那個時候無拘無束,我不要柴米油鹽拘禁住眼界。

回程航班裡,航空公司說不能把行李直掛台北,到了香港以後要拿行李哦,記得再掛一次,當時想著,因為要在香港機場過夜,時間很充裕,拿行李掛行李好像沒關係。結果海關人員說我們得出關才能拿行李,而出關需要港簽。當時很慌,需要一份影印出來的正本,而地勤人員不肯幫助我們,上個月辦好的港簽還沒失效,可正本在家裡躺著,地勤提供了效率最差的方法,要我們用手機辦好寄到他的信箱給他。混雜滿身疲憊,看著他操作眼前的電腦心中一股莫名惱火,他面無表情的說,我的電腦不能讓你們用。

朋友和我的手機辦好的港簽文件都不能下載。地勤要我們聯絡家人朋友,請他們幫忙辦好後寄給我們,我們再寄給他。明明簡單的事被巨大複雜化令人更煩躁,朋友也急哭了,當下其實害怕拿不到行李就要上飛機。原先以為的充裕過夜時間在和地勤的僵持下過了一大半。幸好當時連絡上各自的家人朋友辦好了簽證。雖然忍不住一直想著,如果當時是台灣的凌晨時段呢?如果根本沒有家人朋友聯絡的上因為大家都睡了呢?

吉隆坡的上空。

第二次,今年四月初,從吉隆坡回台灣經過香港轉機時,差點被港警抓去關。

拎了一個蓋著白色油漆數字編號的灰色塑膠籃,放進包包、脫下外套後走過安檢門,本來以為只是另一次平凡無奇的安檢,海關人員卻指著我的背包,用不標準的普通話問,這是妳的包包嗎?我需要檢查一下。我記得沒有攜帶超過容量的液體,耐心等著。喀啦。女海關拿著我的鑰匙串眼神鋒利的說,這個不能帶:是鑰匙圈上的防狼噴霧,懵懵的問那要怎麼處理,丟掉嗎,女海關突然用我好像問了一個極致愚蠢的問題的語調冷笑著說,丟掉?要報警,報警兩個字特地拉長語調,長到走道上等待過安檢的人都盯著我看、長到我懷疑女海關是劇場熱愛者,特別戲劇化,特別有張力。

「不能丟掉就好嗎?」

「可是為什麼我去程也在香港轉機也帶著卻沒有關係呢」

當下真的有一絲絕望的感覺,真心而無力的求助著,可這樣的問句出口後聽起來卻好像僥倖的挑戰海關嗎,至少女海關有可能接收到的是這樣的訊息,又或者她那天大概心情很差,擺出不屑的神情緩緩抬起下巴只說了,這裡是香港。

然後就被抓到旁邊的鐵桌隔離,邊擔心著會不會趕不上飛機回不了家,一邊慢慢開始瞭解這件事的嚴重性。警察很快就抵達,對比女海關人員,他卻異常溫柔的不斷安撫我的情緒並解釋,防狼噴霧在香港屬於管制槍械彈藥,只有警務人員才能持有,民眾非法持有的話第一次會登記資料作警告,第二次嗎,我們真的幫不了妳,要拘留妳的,懂嗎,要抓去關,所以妳千萬不要再犯了,知道嗎。

我知道,我知道。努力哽著難受的情緒,看著另一個警察戴上白手套,拿出刻度精密的鐵尺測量防狼噴霧的尺寸,接受一連串的訊問。什麼時候買的?為什麼買?價錢大約是多少?妳住在哪裡,妳的護照要借我登記。這裡寫妳在台灣的住址。在這裡簽名。我看著警察手握著無線電,另一手拿著我的護照,向另一頭重複著我的護照號碼。可以了,他說,妳可以走了。

憑防狼噴霧一支可以在香港機場兌換到這張紙喔!

走到登機室的路上忍不住掉了幾滴眼淚,已經分不清楚為了什麼而掉淚,或許是女海關把我當成罪犯的態度,或許是警察溫柔而慎重的多次提醒和安慰,或許是那趟旅程淋太多雨,只想快點回家,連男友打的電話也不敢接,因為知道自己接起來,一定會在候機室裡大哭。防狼噴霧是幾個月前男友買來掛在鑰匙串上讓我護身的,獨旅的那幾天,他不忘提醒我走在大街上要記得拿好防狼噴霧。

後記:發現去年有個台灣女生去香港迪士尼也發生一樣的事,還上了新聞。讀了新聞後才發現在港澳地區,即使沒有入境,過境和轉機的旅客同樣適用這規定,她在拘留室待了七個小時交了保釋金,隔天還要繳一千塊港幣罰金,相較之下,我的情況好像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。

終於到了高鐵站後,看到來接自己的男友,一手拎走我的行李,另一手摸摸我的頭,大大的笑著說,再幫妳買一個新的就好啦,沒事啦,要不要吃小上海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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