短篇小說：臉孔

序、
她感受到右頰襲上一陣溫熱濕黏，半夢半醒間睜了眼，白貓猙獰的舔拭她的
臉龐，楚楚可憐的像想索取什麼，我什麼也不能、也不想給你，她心想。她厭
惡寵物，不理解何以有人花大把錢在這些牲畜上，只求陪伴慰藉，等到牠們死後
哭得淅瀝嘩啦，荒唐些的甚至煞有其事地為之舉行告別儀式，過後不甘寂寞於是找到了死去寵物的另個替代品，無限惡性循環。

她頸後枕著一隻男人的手臂，男人在她的左側熟睡著，他有著好看的側臉，黝
黑不均的膚色顯然近期才曬成，女人開始呆望著他，很久，很久，約有一世紀那
麼久。修長的手臂、依附節奏沉穩的呼吸而波動的胸膛，早晨在一個這樣的人身
旁醒來似乎再幸運不過。

這個男人是誰？我為什麼在這裡？

女人試著平靜的回想，我被下藥了嗎？昨晚喝了酒對嗎？我們做愛了？我是享受的嗎？下一秒彷彿熟悉不過，她同時感到慌亂和平靜，女人冷漠的對白貓微笑，顧自地說著話，說，沒事的，妳每一天都在經歷這樣的事，沒什麼，妳只是沒有更好的命運。

頂著滿身酒氣和一臉殘妝，女人套上散落一旁地板上還沾黏著貓毛的大衣，
跳進高跟鞋裡輕聲快步離開了男人的公寓。

壹、
「早安。」
她不予理會。
「林于涵，上星期五要妳連絡的客戶處理的怎麼樣了？」
依舊沒有反應。
「聾了？上司說話都聽不見？」
林于涵根本聽不懂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在說什麼。

她漲紅了整張臉，喔原來那是我的老闆嗎。老闆耗費五分鐘的唇舌才讓林于涵
逃竄回自己的辦公室。回到辦公室後， 林于涵 皮夾裡抽出了一支鑰匙，開了左邊數來第三個抽屜，裡頭只有一張用不同顏色的筆劃滿了正字記號的便條紙，林于涵表情凝重的揀了紅筆撇上了一槓，這是她用來記錄每每在公司裡又突然忘了某個同事時的紙，依情況好壞，有時一個月一張、有時一季一張；顏色則代表對方當下的
心情，紅色是生氣、綠色是尷尬、黑色故作鎮定、紫色完全不在乎。加上剛
剛，這個月已經劃滿第三個正字了，于涵兩眼無神定睛在剛撇下的那一筆，筆尖還沒離開過，筆尖墨水已滲出，看起來好像破裂的血管，她延伸那一筆，一直到紙
張的邊緣，藉此大聲喧嚷自己的失敗。

貳、
為什麼這個女人這麼了解我的一切？ 而且自稱是我媽？

林于涵望著眼前素昧平生的女人，女人不厭其煩地對她微笑，起碼有半個鐘頭，女人問，不記得媽媽了嗎，不記得，林于涵冷冷的說。此刻她好像遺忘了所有，亦有一種被世界遺忘的蒼涼感，甚至忘了自己有臉盲症，大概是大腦選擇性地遺忘扭曲了事實。 林于涵啜飲一口涼掉的咖啡，用叉子把玩磅蛋糕上的奶油，突然想起要家裡的衛生紙沒了，還有橄欖油，和牙刷，順手從包包裡摸出了記事本，攤開某個特別用標籤紙做記號的頁面，讀到，媽媽：即肩捲髮，笑起來有酒窩、走
路時習慣把重心放在右腳、喜歡深藍色和無糖綠茶。讀完這段文字， 林于涵小心翼翼核對眼前這個女人的特質，約莫十分鐘後才終於肯要逼自己接受這個事實，儘管她狐疑、儘管眼前這女人留著一頭直髮，林于涵毫無情感的硬是從嘴裡吐出了一聲媽，佐以一個任何人看來都覺得再恰當不過的微笑。林于涵每天都在經歷這樣的生活，有時她好想在口袋裡裝滿石頭，就這樣走走走，走進海的中心、任由水猖狂的吃掉她的五臟六腑，林于涵早就設想周全，在腦裡盤算過千萬種死法後決定，這樣的死法可以和吳爾芙致敬，她一向敬佩吳爾芙，還可以和自己深愛的海洋永生永世不分離，可有多好，想到這裡， 林于涵的嘴角不禁露出一抹奇異的淺笑。

這些年來， 林于涵選擇自己獨自生活，在自己的小套房裡。這樣最省事，不必費心社交、不必費力記起每張臉孔。偶爾她不認得自己的臉。家裡找不到任何一
面鏡子，她不化妝，偶爾心血來潮還是化，但早練就不用鏡子就可以把妝畫好
的功夫，浴室洗手台上方的鏡子也被她用一塊海軍藍的絨布掩蔽著，林于涵已經快要忘記自己的模樣了，哈，不對，她從來就沒有記得過喔。

她曾嘗試過。她在手機裡存下大量的臉孔照片和備註，這是爸爸、那是國中到現在一直很要好的朋友、高中暗戀的學長，好可笑，怎麼會有人連讓自己心動的臉孔都記不住。

有天，林于涵翹班跑到遊樂園，上了雲霄飛車跟著人群一起啊啊啊啊的大叫，她其實一點也不害怕，她面對的恐懼遠比他媽的雲霄飛車驚悚太多，參雜興奮、刺激、緊張、害怕的人群臉孔中，只有林于涵面無表情。她好害怕，每一天，每一刻，日子久了也莫名害怕大叫，所以不辭辛勞花了好幾百塊的門票錢和車馬費特地到了遊樂園，只為撕心裂肺的喊叫。

一直叫了幾個小時，林于涵心滿意足筋疲力盡的離開，從此放棄人生。那天天氣格外晴朗，過後林于涵恐懼陽光。

她曾嘗試過。好不容易喜歡的男人約她出去，卻是最老套也最令她畏懼的電
影行程。散場後男人笑咪咪地問她，好看嗎，林于涵打哈哈地說，還不錯阿，隨即轉移了話題。她沒有告訴男人的是，她真的只能給出這樣的評論了。不管她再怎麼盡力，就是沒有辦法看完一部電影，對她而言太吃力了，總是看到一半就認不出演員，好不容易想起了什麼，下一秒又忘得精光，電影是酷刑，是時時刻刻精神上的極大凌虐，分分秒秒提醒著林于涵，妳是個糟糕到連一部電影都看不完的人，妳不正常，愚蠢極致，妳總是遺忘，又來了，遺忘世界而換取來被世界遺忘的疏離感。

參、
林于涵辭了工作。沒有告知身邊任何人就帶著所有積蓄去了歐洲，他們都說沒有去過歐洲以前的人對它抱持某種猖獗的幻想，華美的糖衣醉倒眾生。巴黎滿街尿騷味和狗屎，法國人動不動就衝著她把雙眼拉長成一條線，戲謔性的大喊Chinoise！義大利街上垃圾、德國食物難吃。

一切都太像她了。她也有一身華美糖衣，可融掉滿身糖衣，還是那個憶不起任何一張臉孔的她，瞬息萬變的世界從不為她停留，適者生存，林于涵注定是達爾文眼中得被淘汰的生物，所以她要讓自己的世界永遠停留在瑞士。

搭了好多陌生人的便車，從因斯布魯克到了蘇黎世，下榻一間昏暗的旅店，老闆娘熱摯的問她，第一次來瑞士嗎，她說對，止住告訴她也是最後一次的衝動，她問于涵有沒有特別想去的景點，她是他們第一個來自台灣的客人，明天他和她先生也許可以開車帶著她四處晃晃。轉眼間世界好像釋出了一些善意，像是上帝對她懺悔，這樣想真是大言不慚。

有個湖，我記得瑞士的山中有座很漂亮的湖，我很想去那裏看看，可以拜託你們嗎，突然靈光一閃的，林于涵拿出手機給老闆娘看了歐士能湖的照片，here，她指了指，老闆娘哈哈大笑，有些難為的說，but it’s a little bit far。

隔天清晨，老闆娘和她先生喚醒她，幸虧林于涵還沒有忘記老闆娘，她粗啞的嗓音和優雅的步伐難以讓人輕易忘掉，她說走吧！我們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趕，上車吧。林于涵和這對夫婦在露營車上一起度過了兩天的時間才抵達目的地，連夜趕到這，已是清晨，負責開車的老闆，幾乎沒有顯露出疲憊的痕跡。林于涵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景致，頭一次覺得自己離天堂愈來愈近了，沉靜的山谷躺著水藍的湖水，兩側開闊綿延不絕的山脈此刻讓自己變得好渺小，沒有遺憾了，到過了這樣的地方，林于涵平靜的想著，什麼都可以放棄了。

尾聲、
森林的盡頭是鋪滿碎石的小徑，首當其衝映入眼簾一間妓院，好像是蘇黎世最大的妓院，林于涵偶爾希望自己是個生理男，她一直好奇妓院的生態，裏頭的紫醉金迷對她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，為了滿足一己窺探私慾，有次她佯裝成攝影師，去妓院拍攝了一些大膽而煽情的照片，把整組照片沖洗成暗紅色的，只為使情慾在其中暗暗洶湧鼓譟。

妓院旁矗立一幢水藍色的雙層鐵皮屋，林于涵踏入，步履如冰，原以為會是毫
無生機的白色基底，事實上是一片米白，柔和了整個空間裏頭的一片死寂。一名
身材矮胖的女子把她帶向接待處，填了些表格、簽了好多次名字，另一名著白
袍的護理人員領著她上了二樓角落處的一間房，站在門口手輕輕的指著裏頭，待
她進入房裡後便離開，整個過程當中面無表情，好像在告訴她，來，生命的盡頭
看起來就像這樣。林于涵試圖放鬆，從進入這裡開始，四肢肌肉繃緊，像是肌膚
的每一吋都在抗議著她的選擇，於是要證明自己的存在。環顧四周，房間裡沒有
任何一扇窗，大概是為了保留最後的隱私；牆上掛了一幅大衛的贗品畫，瑪拉之
死。瑪拉因為長期在地窖裡而患了皮膚病，因此必須泡在浴缸裡才能工作，這幅
畫描寫的就是瑪拉工作到一半被刺殺的場景，手臂自然微垂的角度和他安詳寧靜
的神情，好美，死如秋葉之靜美，就像泰戈爾說的，是吧，是吧。房間中心放置
了一張暗紅絨布沙發，兩邊的扶手看來都是手工精心刻製，不曉得上面死過多少
人，這樣的想法還是不禁讓林于涵打了哆嗦。護理人員端來銀製托盤，比起診所和手術台裡常見的那種托盤，他手裡的更像用來裝盛茶點的廚具，請享用，這是機構精心設計的玩笑嗎，盤裡有大量的硫噴妥鈉，護理人員卸下托盤，伸出右手，和
林于涵穩穩的握了足足有五秒鐘，他告訴她，慢慢來，然後離開房間。

此刻林于涵並沒有太多的念頭，為了走到這裡，她已經投入大量金錢與時間，多次評估、諮詢、會費，一次一次的只是進一步頑強的鞏固她想離開的決心。吞
下硫噴妥鈉，握著藥杯的手垂下，藥杯掉落，她的身子也隨之傾斜，整個過程快
速，不到五分鐘的光景，林于涵永遠沉睡，身影和身後的瑪拉相呼應。

*科普臉盲症：患者缺乏面孔辨識能力，嚴重情況者認不得自己的親友、甚至是自己。約每50人就有1人患有臉盲症，但多數人能正常生活，甚至沒有病識感。容易伴隨社交焦慮及障礙，使患者難以建立親密關係。目前仍無治療臉盲症之對策，但許多患者會利用聲音、髮型等特徵或紀錄下特定細節以幫助記憶。